自从荷包被那个孩子抢走之后,阿岚私下里曾无数次想象过对方找到自己的场面,但没有哪一种像眼下这种境况似的——她身上穿着女鬼的衣服,披头散发,脸上或许还有未洗净的铅华。
公堂上的声音仍旧不断地传来,仿佛窃窃私语,却失去了具体的含义。在喧闹的寂静之中,阿岚保持半侧身的姿态凝视着欧阳春,脑海中则是一片空白。而在身旁,智化冲白堂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阿岚仍旧像是雕塑一样站在原地,似乎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良久,欧阳春缓缓迈开脚步,朝着阿岚一步步走来。他的脚步介于轻盈与沉重之间,仿佛走得很慢,却又眨眨眼就走到了阿岚面前。
然后他冲阿岚摊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露出了掌心里躺着的两个荷包。
两个一模一样的荷包,因为一直被用力握在手中,已经变得有些皱皱巴巴的。
“我刚从襄阳赶回来。”
这是欧阳春的第一句话,嗓音浑厚低沉,听不出情绪。
阿岚的眼角不禁抽搐了一下,仿佛耳朵被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似的。
襄阳,这个地方代表了太多含义,但没有一种是令人愉快的。
欧阳春继续说道:“虎子——就是那个从你这里抢走荷包的孩子——把荷包给我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去了襄阳。”
他用那双碧绿色的眼睛看着阿岚,“我需要求证一下。因为当年你娘告诉我,你生了一场病,没能熬过来。”
“你……”阿岚张了张嘴,然后发现自己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她感到一阵窒息,眼前也阵阵发黑。然而她仍旧站得很直,等到眼前飞舞的金花不那么多之后,阿岚便努力发出声音,对欧阳春说:“你认错人了。”
这是她唯一想说的,并且衷心地希望对方能够认同她的看法。事实的真相并不重要,阿岚觉得自己现在很好,不想有任何改变。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被埋在了地下,那么理当任由泥土和杂草将其尘封,而不是重新挖开,露出已经高度腐烂的内里。
然而欧阳春明显不这样认为,他沉声道:“你知道我没有认错人。我不可能认错的。”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阿岚似乎想笑一笑,但是面部表情僵硬。也许是之前戴了太久的面具,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欧阳春闻言则似乎有些愧疚,他低声说道:“女大十八变,我当时……”
“所以你认错人了。”
阿岚却抢着打断他,她轻轻咬了咬牙,腮帮子的一侧鼓起,“这荷包是我捡来的,从乱葬岗上捡来的。”
阿岚加重了语气,强调并且暗示着什么。
欧阳春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痛苦,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了展昭讶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欧阳大哥!”
两人一同转身,便看到了还穿着一身官服的展昭——展昭从方才开始心中便有种不安定的感觉,因此匆匆应付完了差事,正急忙出来找阿岚,结果却见到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人。
“大哥是什么时候到开封的?”
展昭几步便走了上来,态度热诚,仿佛并未发现阿岚与欧阳春之间古怪的氛围。
——虽然他的确发现了。但展昭看到了阿岚有些脆弱的表情,于是本能地没有立刻捅破这层窗户纸。
欧阳春于是不得不先和展昭说话:“刚到。”
展昭便点了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对阿岚道:“已经完事儿了,你赶紧去洗洗脸吧,别在这里傻站着了。”
他能够敏锐地感觉到阿岚并不想在这里多待,她只差在脸上写出来“帮帮我”这三个字了。
果然阿岚如释重负,忙不迭点头答应道:“好、好、好。”
然后也不等欧阳春说些什么,扭头就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展昭凝目注视着对方迅速离去的背影,心中愈发确定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还清楚地记得,很久之前阿岚与欧阳春的初见时,她的反应就有些奇怪。然而展昭面上不动声色,又转头对欧阳春笑道:“大哥这么晚了到这边来,是来找小弟有事吗?”
“……”欧阳春眯了眯眼,坦率地说道,“不瞒展老弟,我是来找阿岚的。”
他想起来阿岚是展昭的徒弟,心中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展昭见对方如此直接,便也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找阿岚能有什么事?她恐怕和大哥也不熟吧?”
“……”欧阳春无言以对,他有些拿不准是否该把自己的家事告诉展昭。然而阿岚到底是展昭的徒弟,所以他准备实话实说:“我前一阵子从我的螟蛉义子艾虎那里,得到了这个荷包。”
说着把荷包送到展昭面前。
展昭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是阿岚的荷包,他心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猜测,却只是简单问道:“这个荷包怎么了?”
“这是我师妹绣的。我有一个,”欧阳春顿了顿,“另一个在我师妹的独生女身上戴着。”
展昭沉默了片刻,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岚告诉我,她是孤儿。”
他情不自禁地审视欧阳春,思索方才对方的言语,以便得出阿岚与欧阳春的确切关系。
师妹的女儿?舅舅与外甥女的关系?应当不是血亲,毕竟阿岚长得可一点也不像欧阳春。
“此事说来话长。”
而且欧阳春也不是很想和展昭分享自己的家丑,“关于这些,我还想和阿岚再好好谈一谈。”
展昭坦然道:“今日只怕有些太晚了。”
“那便明日。”
欧阳春对此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劲头,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两个荷包,冲展昭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展昭目送欧阳春离去,才掉转头往衙门里头走。方才与欧阳春短短的交谈在他心中转了一圈,引起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对于欧阳春所说的事情,展昭其实已相信了一大半。不只是因为他信得过欧阳春,也是因为阿岚对此的表现,她脸上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明一切。
所以,阿岚其实有个舅舅——哪怕只是干舅舅——这个舅舅还是北侠欧阳春。
展昭有些头大,他觉得自己该为阿岚感到欢喜,毕竟一个女孩子能有家人在背后撑腰,今后行走江湖都更有底气。然而另一方面,展昭又有些无奈——阿岚是他徒弟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然而好巧不巧,知情人中就有欧阳春。
他加快脚步往阿岚的住处那里走,同时一阵心烦意乱。
夜已经很深了,朦胧的月色像是兑了水进去,淡得几乎在夜色中显不出来。厢房外的小径被未化尽的雪覆盖着,一旁的某株腊梅树仍旧未开花,但已有花骨朵挂在褐色的树枝上面。展昭隔着老远便看到阿岚房中还亮着灯,便走上前去,在门前迟疑了片刻,屈指叩了几下。
“吱呀”一声,阿岚拉开了门。她仍旧还穿着之前那身衣裳,脸也没洗,整个人看上去迷茫而又难过。
展昭的心揪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岚便已经委屈地上前一步,抬手搂住了他的腰。
温热的身体贴过来,展昭一下就僵住了。
良久,他才勉强找回声音,哑声道:“阿岚,怎么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
阿岚片刻之后才闷声开口,不答反问,“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展昭轻轻在阿岚背后拍了拍,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他说了荷包的事情。”
哪怕展昭现下心中有多少乱七八糟的思绪,这会儿也都得统统往后靠。他能感到阿岚在微微发抖。
“哦。”
阿岚闷闷地应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她低声问道:“那你相信他说的吗?”
展昭回答:“这不重要,阿岚。”
“重要。”
阿岚固执地顶嘴。
“真正重要的是,”展昭说着微微扶着阿岚的肩膀,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无奈地说道,“你是不是还没洗脸?”
阿岚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又抿起嘴,自己用袖子猛擦脸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痕迹,她嘟哝着说:“你又笑我。”
“不笑你,不笑你。”
展昭推着阿岚往屋里走,“你去坐下,我打点热水来。”
阿岚被按在桌边坐下的时候,起伏的情绪终于渐渐缓和下来。她默默地拿起一旁的铜镜,对着烛火看了下自己的尊容,然后又默默地把镜子放下了。
完了,居然是这幅鬼样子,刚才竟然还扑进展昭怀里了。他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是去换衣裳了吧?
阿岚一边继续用袖子荼毒自己的脸,一边在心里疯狂后悔。她刚才突然见到欧阳春,惊得整个人都是懵的,回来之后哪里还记得洗脸换衣裳的事情。
“哎,你是要把脸上的皮搓下来一层吗?”
展昭端着脸盆还没进门就开了口,“别糟蹋你的衣裳了,坐好了我给你拿毛巾擦。”
阿岚眼见展昭大步进来,把盆往桌上一放,拧了拧手帕就要给她擦脸,吓得连忙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这么大了还叫别人给自己洗脸,太丢人了。
“老实坐好了。”
展昭按住她的手,“脸都花了,你自己擦得干净吗?”
说着把毛巾捂上了阿岚的脸。
阿岚只觉热乎乎的毛巾贴着脸,身子顿时一哆嗦。
出乎意料的是,展昭居然动格外轻柔,似乎生怕毛巾太糙会弄疼阿岚似的。在暖黄色的烛火照映下,他的神情细致而又耐心,并且带有罕见的温柔。
阿岚仰着头,感受着温热的毛巾一下下在脸上擦着。她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展昭的眼睫毛居然很长,简直比自己的还要长。
她的心“嘭”的跳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下。
但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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