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给贾宝这一番话吓得,心头突突突跳个不停,那频率架势跟老式煤火车吐出的烟囱气似的,仿佛漏了个节拍就能把人给背过气去。
老说人没了神智才是通灵的时候,所以乡下涂红脸腮帮子的神婆神叨叨才有人信服,现在贾宝该不是达到了这个境界吧。
黎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什么想法都摆着胳膊冲进来溜达,若当真如此,那他这个冒牌货是不是面对着的就是天界的侍者?或者更高一级别,是上古时候女娲娘娘补天留下的顽石?
贾宝自发病后就闹腾不休,好不容易睡下,此时见了黎又醒过来,只是他也不再闹腾了,就抓着黎的胳膊,如同老鹰俯冲水面抓起的一尾鲈鱼,似乎根本用不着羊入虎口,只消这爪子紧一紧,再紧一紧,黎的性命就要跟这手腕子一道折在这里了。
黎好容易稳下了心神,粗粗判断了一下目前的情况,看着贾宝这么个神迷的脸色,心下暗想——好像□□是顶顶合适的法子。
得亏他还没变声。
于是乎这假姑娘清了清嗓子,自觉收敛了平日里的一身刺头儿,怀揣着棉絮似的柔情暖意叫他道:“宝~~”这一声三颤,把他自己都给酸倒了一排后槽牙。
然这疯了的凤凰蛋却似乎很吃这套,钢筋铁骨似的桎梏慢慢地开了个口,松了下来,黎趁着这当口立马地把他手给甩了出去,自己惊恐地后退两三步,就怕再遭了无妄血殃。
贾宝深深叹了一口气:“来错了,来错了!天定姻缘也挡不过世俗里的变数。罢了,罢了。”
一听这话,黎不淡定了,这是在暗示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打紧,就这么浑着浊水当日子过了,”贾宝扯出来一幅笑脸,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黎道,“我是富贵乡里的贾宝,你是书香卷里的林黛,贾宝喜欢林黛,变不得,变不了。”
黎听了他所言,这才敢再挪步子,慢慢凑近了些,他低声哄道:”宝,你病了,精神气不足了,该好好歇着了。”
贾宝很受用,黎哄了几番之后,他上下眼皮子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架,黎眼疾手快,冲着他枕边放着的通灵宝就下了手。
既得了东西,他也便没有留在这的必要了,一转身就想着快快走了。偏贾宝在后面又嚷嚷了一阵:“林妹妹。”
黎到底是回头看了一眼。
贾宝打架的眼皮子不打架了,眼睛瞪得像是马脖子上系着的铜铃,他嚷嚷道:“我念着你,我心里头只有你;你不念着我也没有事儿的,我还是会念着你。”
这一双眼灼灼,情意如同九天长河从夕阳里宣泄,浩浩荡荡铺洒开满天的彩霞余晖。黎被这双眼看了个正着,一时间手忙脚乱,心里头不知怎么的,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感觉。
有情人与无情人,哪个更高贵呢?
贾宝忽然地癫狂大笑起来,手脚并用,把身底下垫着软褥子给敲得啪啪响,一时把整间屋子都给搅乱得七零八落。袭人自梦里头惊醒过来,赶忙地过来服侍,麝月带着黎赶紧出了院门。
黎让麝月赶紧地回院子,她自己回去也罢了。麝月心里想着马道婆的说法,本来有所怀疑,但是林姑娘这次一来倒引了宝发起痴狂来,不由地把那没门子的话给听得信了三两分。她于是说道:“宝二爷如今这情况,药石不进,大夫也不敢看,有时候发起狂来,唬得连我们都不敢靠近。林姑娘身子弱,这时候便不要乱跑,小心惊了自己。”
这画外音就差明说了,黎本也不想来,他便直说道:“我想也是的,这日子过得乱,我也想着先回家住着,叫宝好好养着身子就好了。”
麝月点点头,自己回院了。黎七绕八绕绕到院子边角上一个水莲池子边上,瞧四下无人,又借着垂柳遮掩,便安心从袖子里头掏出那块顺了来的通灵宝来。
他本想着丢了,可一想扬手用劲儿,脑子里便立时浮现出了贾宝那副痴傻的嘴脸来,不知怎么的就心软了,浑身没了劲儿。可这时候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风,教得那倒垂的柳枝儿妖魔一样张牙舞爪起来,有一根正砸到了黎握着的那只手腕子上头,他本来心思乱,一个失神没握紧,倒让这没脑子的柳枝给拿了主意。
这虽金贵,正经剖析成分也不过就是块石头,掉进水里跟打水漂似的蹦跶了两下便沉了底,池子表面瞧着还是那个池子,谁也不曾想里头呆着个开了灵智的神物。
话说回薛家,如今明着的说法还是薛蟠给关押在牢里等候审问,本来这案人赃并获没什么阻碍,薛蟠合该在以命抵命在秋后直接问斩。可人家好歹还有个当大官的舅舅。
王子腾虽嘴上一句孽畜、一句毒妇地骂,可到底也是自己亲妹妹亲侄儿,忙还是要帮的,就是不那么积极,毕竟他如今身在要职,一言一行都有皇帝和御史台盯着,悬崖边上玩游戏的事儿他也不乐意干。
不得已,薛姨妈只得另谋出路。
这次贾宝发了癫,她四处打听,听到马道婆说了句“要多亲近些金命人”,她便大喜过望,亲自请来马道婆到院儿里做客。薛姨妈问道:“天可怜见的,今儿流年不利,事一场接着一场,我家事儿还没完,宝那又发了疯病了。”
马道婆:“阿弥陀佛,薛大爷方脸浓眉,吉人天相,这么点小难伤不了气运根基,姨太太放心就是。“
薛姨妈笑道:“有他舅舅帮忙,该也没什么大差错,毕竟也不是蟠儿的罪过。只是宝那里……哎,这孩子打小与我也亲近,今儿个叫你过来也是为了他的事儿——不知道有什么灵方可以治治这疯症,不拘多少金贵,只要保住人就行。”
说起宝的病,马道婆还是有点小别扭的,不过她是下三道里混出来的厚脸皮,只瞬息的功夫便立刻恢复正常,而且不光正常,甚至还有几分正直的慈悲:“哥儿是个金贵命,都是劫数。”
薛姨妈从桌上推了个匣子到马道婆手边上:“你还是辛苦了。”
马道婆一愣。
薛姨妈道:“我以前家里也有像您这样有通天本事的人。我也曾听她说过,若是人走了大背运,非要用大喜事冲一冲才好,您瞧着宝这情况,拿喜事冲一冲有没有用?“
马道婆知道薛姨妈和王夫人是一胞姐妹,还以为她们两个一同讨厌起那位姓林的表小姐,于是说道:“冲喜倒是一种法子,只是我前脚还在老太太跟前说宝金命,怕是与姓林的不相配……”
薛姨妈打断了她道:“宝从来也和林家不配,那样金贵的小人儿,国公府的少爷,非要娶一个失怙失持的孤女做什么。”
这下马道婆更懵了,“那姨太太的意思?”
薛姨妈道:“我有个姑娘,小时候受和尚指点打了一把金锁,因此名里也有个钗字。你瞧着是不是个金命人?可好与宝一配?”
马道婆大吃一惊,这是亲妈吗?眼瞅着宝都不行了,还非赶着把自己姑娘往里送,这不是推人进火坑吗?不过她又想了想,反正不是自己女儿,推火坑又有什么关系?而且还有钱拿。遂应承下来,抱着一匣子的银票,老鼠偷油似的溜出了院门。
送走了马道婆,薛姨妈便进屋去看女儿,薛宝钗是个机灵的,听说母亲把这神婆子叫过来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儿,遂叫莺儿偷偷去打听,不想得却听到这么个消息。
一时间,委屈和怨怼齐齐涌上了心头,她跟个木雕似的侧坐在软榻边上,手里紧攥着的拳头力道足以将里头的布料子给扯的粉碎。她看着薛姨妈进屋,便直问道:“妈这是打算卖了我?”
薛姨妈一愣,也坐上了榻,她叹息道:“妈这是为了咱家,为了你哥哥,为了你。”
薛宝钗喃喃地嚼着这句话:“为了我?”
薛姨妈道:“你哥哥犯了事儿入了监,宫里头是没法子再要你了,国公府这么大个身份,宝又是你从小玩到大的,与你相配,绰绰有余。”
她叹了一口气,又道,“而且,若是你当了荣国府的媳妇,贾家与薛家便结了两姓之好,你哥哥的事儿,他们也再不会袖手旁观。”
“说来说去,我不过就是个礼物,”薛宝钗道,“送去给宝冲喜,送去给哥哥求救。”
薛姨妈不再声。
黎本想拿着这钱财向马道婆探探口风,毕竟五百两就能把自己干儿子送上西天的主,也没必要指望她有什么职业道德。不想他这次却捡了个巧宗,她把薛姨妈的布置直接透露给了黎,然后极其安心地又索要了五百两过去。
琥珀给气的,脸不用涂粉都泛着白:“主子,奴婢打小就跟在太太身边,见识的刁奴也够齐全了,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流氓嘛,咱们做不到一样流氓那就先敬着,蹬鼻子上脸了再打死就好。”
黎很淡定,心里想的却是薛家的事儿。
看来薛家还不知道薛蟠已经死了的消息,他们还在费劲心思地去救牢里头那个顶包鬼。
他心里忍不住犯起了一阵寒颤,狠啊,这位敛亲王殿下还真是狠,杀人跟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的,给人个本不存在的希望,让人费劲心思地勾到了,再毫不留情地一指头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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