瘖谷旁,山泽居庭院中。
“你真的一口都不吃?”
云昏月墮,灯火清寒。
一张摆满菜肴的铁梨木八仙桌前,温无绪终于逮到了与雾杳说话的机会,蹲到她身前,仰脖觑着她的神情,“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你要是不吃,剩下的我可就都倒了啊?”
雾杳用布巾绞着长发上的水滴,面容隐在发丝与出浴后的水汽中,她木然道:“不饿,不想吃。我要睡了。”
“睡觉?!这个时辰连老得牙齿都掉了的老头老太都还精神着呢,你睡哪门子的觉?”温无绪蹶然起身,绕着雾杳转了几圈,啧啧有声,“扶子忱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竟把你气得都要浪费粮食啦!”
做了什么?
雾杳眸色一厉,几乎咬断牙根。
……几个时辰前。
小佛堂。
本以为扶光的言行已经够她喝一壶了的雾杳,下一刻,听到了一句更为惊世骇俗的论。
“退婚?你做梦。”沈渊嗤道。
雾杳:“???”
一瞬间,她甚至忘却了自己的立场,满脑子只剩下震惊与疑问。
不是?大哥?绿帽子都钉在你头上了,你居然忍得下去??还想着要与一个趁着你生病、在你屋子隔壁与外男幽会私通的女人成婚???
你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吗?!
沈渊看向扶光的眼神阴瘆瘆的,如不见底的枯井,“两情相悦也好,横抢硬夺也罢,杳杳只能是我的妻。也只会是我的妻。”
“你的妻?”扶光鼻间逸出一丝极轻的笑,“殿下可要想好了。扶某一介粗夯人,向来不懂场合分寸,想见什么人、想什么时候见,便见了。今天,还只是在月臼宫,往后一时兴起,在酒肆、在峣峣阙……”
他说话时的吐息像条湿热的小蛇般在雾杳耳中舔舐了一圈,痒得雾杳狠狠咬住唇,唇角的伤又裂出了血珠,“或是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未可知。”
“混账!你敢!”沈渊勃然怒喝道。
虽然沈渊这一声呵叱能令人听出几分昔日的储君威严,但他终究病骨支离、强弓弩末,再震慑人心的声音,也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
扶光答非所问,冁然笑道:“殿下有两个选择。一是乖乖退婚,这样,我与胭胭成亲时,说不定还会好声好气地请殿下来当个傧相。不然……您就只能看着胭胭被一顶小轿抬入英国公府了。”
若是娶不到雾杳,他宁可害她做妾!
闻言,沈渊气得眼睛充满血丝。
这情况就好比两人争抢一根锦绳。
有些人到死也不会撒手;有些人害怕心爱之物被扯断,会忍痛放弃。哪怕这东西其实一开始是属于他的。
显然,沈渊是后者。
沈渊望了雾杳一眼,忽然间,身上的怒气戾气等挤挤杂杂的情绪散得一干二净,像是从那只被鲜活肉身遗弃的蝉蜕,历经风吹雨打,成了死寂的一抔土。
半晌,在扶光倨慢的打量中,沈渊轻轻说了一句“好好对她”,便转身独自走入暮色中。
蹒跚而来之人,蹒跚离去。
只是,经过那朵被踩烂的玉簪花时,沈渊顿了顿脚步,将之拾起,送入了一旁连通护城河的荷花池中,任它随波飘远。
而还想垂死挣扎一下的雾杳被眼神像要杀人的扶光紧箍着腰间,无声威胁道:「怎么?你心疼他?」
……
乾坤门紧闭的瘖谷中。
用熏笼烤干了头发的雾杳,搁下手中偷偷拼凑黏好的晞灭诀武学图,猛地朝着空气挥了一拳头。
烦!
真他娘心烦!
事情究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扶光居然逼着沈渊退婚,还自说自话地要娶她!
更过分的是,她都快被他气死了,可离宫回程的路上,他连她想去雾府看一眼许明姌都不让!
「烦!烦!烦死了!」挥拳后,雾杳怒火仍难平息,蓦地把晞灭诀丢在小禅塌上,绕着一张戗金细钩填漆书案团团乱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书案上是未干的墨砚和裁了一半的纸张。
瘖谷隔绝声音,里外之人听不见彼此说话。为了方便互相照应,能解出门上九层秘钥的伪“银潢印”在温无绪手里,前几天雾杳也是开着乾坤门睡的。
今晚,雾杳把门阖上了,还以牙齿代替握不住笔的右手,在门上贴了“扶子忱与狗不得入内”的大字。
雾杳忿忿握拳。
扶光要是敢演算秘钥结果开门进来,她就一脚把他踹出去!
发泄一通后,雾杳呼出一口肺中浊气,直挺挺往塌上一倒,专注地研究起晞灭诀。
角落的刻漏里水涌水落,浮箭尾部的燕衔青梅小木雕上,油黑色的燕喙一啄一啄,不知不觉间已是夜半时分。
雾杳修习得还算顺利,粗疏地将整份心法过目了一遍,只待再细细琢磨个四五天,单挑猼訑便不在话下。
雾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吹灭灯烛,只留一枚琉璃月在枕边。她环视四周一圈,最终将武学图卷成烟丝状,塞进了热乎乎的肚兜里,挂在肚兜系带上,打了个结。
藏在这里,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雾杳眯眼一笑,很是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瘖谷中万籁俱绝,心跳声沿着骨头直抵脑中,令雾杳睡得很不安稳。
“叮铃铃!”半梦半醒间,忽然砸下一阵脆亮之声。
谁啊?!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雾杳怒目圆睁地翻身坐起来,脑后的旧伤隐隐胀痛。她反应了会儿,才想起是被扶光拆下后、重新安回去的清心铃。只是做了些改动,变成了瘖谷里外之人都可以摇铃。
随着铃响,一股潮湿气与泥土腥味扑向雾杳鼻尖,世界一下活了起来,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既然她能听到铃声,肯定只有一个原因,乾坤门被打开了。
乾坤门只开了一条缝儿,昏月下,没有光亮从门缝中渗进来,相反地,还把夜明珠的琉璃光吸走了。
“玎,玎玲玲,玲。”清心铃是玉质的,摇动它的人其实下手很轻,细细碎碎的,像犯了错儿不敢冒头似的。铃声既有节律,又有韵调,是雾杳与扶光在边关时创制的暗号之一。
而此时,铃声表达的意思是:
「汪汪。」
雾杳气笑了,把被子往头上一扯,躺回去继续睡。
以为这样就能当没事发生过?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轰!”电闪雷鸣,拔树走石,几乎天坼地裂。
今夜天公作怒,不知何时已风雨满山。
汪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随着瑟缩的寒风从门缝中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胭胭,你还在生气吗?”
雾杳整个人蒙在衾被中,团成个大西瓜,死死揪着被角,比戴盔甲还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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