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入土为了安，一行人原路返回。雪还在下，一阵紧一阵松，家家户户的屋顶冒出了炊烟，往上升腾，云层一样。潦草地用过当天最后的一餐，一群人陆续从云梦家离开，穿道袍的师傅交代完云梦琐事，比如凌云这两年需要戴着他准备的红符，就和学徒挑着担走了，季津竹和云梦站在门口目送。
季津竹问：“这真的可信吗？”
云梦声音苍凉，“信不信都需要这么个形式。”
季津竹点头，听见云梦继续说：“其实我爸不想搞这些，他说过，他死后想直接火化，但如果这样简单地处理，村里的人会说闲话，对我和凌云不好。”
季津竹心想，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世俗的闲言碎语，江林村已经足够避世，也难以幸免。
两人准备进屋，瞧见凌霄幽灵一样过来，穿着棕色夹克，水洗牛仔裤，深目高鼻的模样有几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男主角的风采。
他沉着一张脸，质问云梦，“爸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云梦不吭声，兀自进屋，凌霄紧跟其后。
季津竹没跟进去，双手环胸望着无垠的天际，远处的李子树还有零星的李子挂在枝头，堂屋里的老式挂钟在嘀嗒地响，音律一样在四周回旋。
几个青年冒着风雪徐徐过来，一个两个双手插兜，混不吝地打量四周，很像电视里的二流子，季津竹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和凌霄是一类人，想起云梦的遭遇，村长生前对凌霄的深恶痛绝，她忽然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厌恶。
厨房里，凌霄自啜了口酒，冲云梦喊：“再拿几瓶酒过来！”
青年鱼贯而入，和他打招呼，或戏谑，或巴结。云梦不为所动，像一座石碑矗立着。
几个男人相对着喝酒抽烟。青烟缭绕，和酒味围剿在周围的空气里，不过顷刻地上就躺了一堆横七竖八的烟尸。
云梦问凌霄，“那两百万你什么时候给我？”
其他人惊呼：“哇，两百万，霄哥你果然发达了。”
凌霄对云梦颐指气使，“你去给我拿几瓶酒过来。”
云梦竭力忍耐，“你过来，我们好好谈谈。”
她不容置喙地进了房间，凌霄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
听见昨晚睡的房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以及女人的尖叫声，季津竹立即和妈妈结束了通话，冲进去，看见凌霄一只手朝云梦脸上飞去，云梦嘴巴当即出血，涕泪交流，披头散发地对着他拳打脚踢，他揪住她头发狂扇她耳光，骂她婊子，荡.妇，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有本事你今天就弄死我！”
正在这时，凌云抱着小猪佩奇在房间门口大声号哭，季津竹怒火冲天，把凌云抱进厨房，交代她乖乖在这待着，不要乱跑，然后拿了一壶刚煮开的水，反身回房间，对着凌霄就是一泼，他被烫得大叫，脸上的皮似乎都裂开了，露出了粉色的肉。季津竹交代：“云梦快去叫人，孩子在厨房。”
云梦跑了出去，季津竹则被凌霄凶狠地掐住了脖子，她几乎说不出话，“……你敢动我，会死路一条。”
“我死都不怕，会怕你？”凌霄阴阴地笑，加大力度掐住季津竹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
濒临死亡，季津竹惊恐而窒息，一道黑影冲了过来，响起骇人的闷响，是林中至给了凌霄一拳，这一拳砸下来，凌霄鼻子当场冒血，松开了她，她登时大口呼吸，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看见林中至揪住凌霄的衣领。“你敢动她？”
凌霄吐出嘴里的血沫，“你真够贱的！比我还贱！”一边说一边一拳头朝林中至挥去，这一拳力大无穷，林中至狼狈倒地，随即从地上站起，右肘往凌霄腹部一顶，凌霄对着林中至下巴凶猛地勾了一拳，林中至迅猛地朝凌霄扑过去，两人厮打得血渍飞溅，季津竹尚不及反应，就见被压在地上的齿间列满鲜血的凌霄抽出藏在后背衣服下的瑞士军刀，刀尖对着林中至的胸口直瞪瞪地杀去，几乎是一眨眼，林中至就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宛如夺命修罗，将刀尖换了一个方向，登时出现了一团血雾。
这个场面季津竹永生难忘。凌霄胸口上插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刀，瞪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嘴巴微张，岿然不动地钉在血泊里。
她被一种窒息的崩溃笼罩，霍地看向林中至，他已经精疲力竭，不复先前的嗜血，脸色苍白如雪地看着凌霄，须臾过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沉静，拨通警察的电话，慢条斯理地诉说案发过程，结束通话，又先后拨通云梦、许维钧的电话，将自己杀了凌霄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末了不紧不慢地拿房间的纸巾擦手。
季津竹魂不附体地目睹全程，恍惚地站起身，难以自持地哽咽，“林中至。”
林中至擦干净了手，对她说：“没事。”
“我不要你去坐牢……”她脑子乱成了毛线团，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她不想林中至坐牢。
他轻轻地揩掉她的眼泪，安抚道：“没事的。”
她浑身哆嗦，他扶住她双肩，低头对上她的眼睛，“我……”他欲言又止，眸里有着奇异的悲伤，她蓦地泪水汹涌，想伸手抱他，又缩了回去，说不出话，握紧拳头，指甲几乎都镶嵌进了肉里。
云梦叫了两个村里的大汉来，对发生的一切异常平静，季津竹看见她对着凌霄的尸体解脱地笑了一笑。两个大汉目定口呆。
林中至去门口，点了只烟，猛地抽了两口，然后掐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对进来的警察说：“人是我杀的。”
一名警察和一名法医走向凌霄的尸体，剩下的两名警察压着林中至往外走，快消失不见的时候，林中至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季津竹看不清他眼神的内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彻底被雪色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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