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民。
食之凤卵，饮之甘露，其所欲自从。
生活在沃野时，凡是他们的需求，无有不应，凡是他们的愿望，无有不从。
他们生来就受天的宠爱。
在他们的观念中，活着一件无忧无虑的事，死后也将回归天的怀抱。
直到家园被战火侵袭，他们被迫流亡异乡。
是一位南华宗的弟子带他们来到一片世外之地。
这里有许多和他们境遇相似的难民。
起初，众人和乐融融，同样失去故乡的他们舔舐彼此的伤口，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互相扶持。
后来，天之民脸上的笑容变得刺眼起来。
食物一日日变少，粥水眼看着稀薄，他们在不解地问，“为何不吃凤鸟产的蛋，不喝从天降下的甘霖？”
有人因伤重凄惨地哀嚎，他们在远离鲜血与病痛的地方载歌载舞。
矛盾自此而生，一发不可收拾。
无数次地争吵与调解，没能让双方互通心意。
但当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因药石罔医以一种狼藉无比的姿态痛苦死去。
天之民第一次知晓苦难为何物。
也第一次知晓，他们在沃野中的经历是一场何等遥不可及的梦。
梦醒了，他们回不去，被永远抛弃在颠沛流离的人间。
天之民找上了将他们带来的南华宗弟子，含着泪悲戚哀求。
带他们走，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在那里他们依旧能过上从前的生活，他们甘愿沉沦梦中，不复苏醒。
那弟子的笑容仿若叹息，“好。”
南华宗不会主动开启归墟，因为这代表违背先人遗愿，代表摧毁赖以生存的仙山海岛，代表引来世界的终末。
但如果是沃野遗民，备受天所宠爱的他们，应当能在归墟中寻找到栖身之所。
弟子是这样想的，引渡天之民入了归墟。
后来，从孤身逃出来，神思涣散笑容癫狂的弟子口中，南华宗众人得知归墟里发生的事。
那简直是一场屠杀。
天道收回了施予天之民的恩惠，转而将獠牙对准了他们。
精心豢养的羊羔，有朝一日再次落入陷阱。
自然用于充饥果腹。
天之民无一生还，而那弟子修为大损，沦为废人。
归墟像一头餍足的猛兽，试图冲破五座仙山套上的枷锁。
动乱接踵而至，许是难民积压已久的不满，又许是早有心怀不轨之人偷偷混入。
南华宗燃起了一场大火。
再后来，又是如何结束的呢？
莫天与思绪飘远，回到那一日焚山大火，海上星夜被烧得宛如余烬。
太上长老强行破境，借天劫之威压制归墟。
雷雨过后，一切尽作焦土。
他也是很久以后才得知，太上长老其实是异界来客，落入此方世界后与被那时刚迁来的南华宗收留。
此后一直驻守海上仙山，眺望归墟之内他回不去的故乡。
而他的师弟，收留天之民存有私心。
师弟是最有望修成南华宗祖师逍遥道的人，自小便被太上长老悉心教导，二人亲厚如同祖孙。
借天之民的祈愿打开归墟通道，送太上长老归乡。
就这样一个简单质朴的愿望，害了所有人，也包括师弟自己。
逍遥道者存私欲，还牵涉如此一番因果。
师弟浑浑噩噩，道心破碎。
太上长老突破渡劫期失败，勉强捡回一丝魂魄。
那时的莫天与跪坐在满目疮痍的南华宗山门，心下皆是茫然。
到底哪里走错了，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长夜将尽，火势熄灭后，天空是黎明前最深暗的黑。
忽有星星点点的萤火，随波逐浪自海上漂来，仿佛千万盏明灯。
莫天与呆呆看去。
他见到了许多人，许多在动乱中丧生的人。
有寻常难民，甚至有天之民加入其中。
他们在说：“谢谢你们。”
谢谢南华宗多日的收留，否则他们早死在了无可抗力的战祸中。
即便只苟活了这些日子，但每一天都像是一场小小的奇迹。
他们的声音太小，没能诸多的抱怨与不满中予以传达。
但再小的谢意，也是真切存在的。
天之民，不，难民们最后的祈愿，是将这份他们生前未能诉之于口的谢意，在死后得以袒露。
莫天与见到了一个奇迹。
黎明前的海上，千灯夜明。
集万人愿力，与一颗破碎的道心，诞生了一个小小的婴孩。
他是天之民的延续，是因果罪孽的证明，是一切曾存在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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