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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婶她还是……”眼见着挑完寿材的青年越发阴郁，严智文琢磨很久，向来心直口快的人此刻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他叹了口气，道，“陆二弟你真的要……”
该这么说呢？天底下怎么有这么难办的事。严智文将心比心了会儿，更加明白了陆叔叔的左右为难——二儿子重奏旧案、弹劾奸臣，谁曾想遭人报复，使得小儿子命丧黄泉。妻子和二儿子反目成仇，竟是差点又出了桩命案。
谁能对一个历经了丧子之痛的母亲苛责太多呢？但陆闻砚弹劾奸臣既是为自己复仇，也是为民除害，又何错之有？
“真是把冯廷他们那些人千刀万剐都不够！”严智文狠狠怒骂。
“……是我的过错，未曾对那王千紫有足够的提防，”嘱咐完家丁去付钱的陆闻砚默然良久，面沉如水，其情绪鲜少有这般外露的时候，“闻墨对这些事全然不知，却惨遭毒手……”
在旁边站着的来福也忍不住叹气：闻墨少爷的死是谁都不想看见的，这些日子以来，自家主子几乎没睡过什么整觉，话变得少了，行事也愈加狠厉。
让小厮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日王氏彻底抛弃了所以隐忍，意图用匕首行凶未果后被陆明德拦住。妇人对着陆闻砚厉声质问：“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一辈子待在轮椅上不成么？！为什么非要拖闻墨下水？！”
话音刚落，来福看见陆闻砚身形猛地一晃。
来福心惊胆战地跟着陆闻砚回了新宅子，后者那天什么都没说，只彻夜难眠。
眼下的陆闻砚也不打算再多说些什么，见掌柜差不多快记完账了，遂道：“去请那位夫人吧。”
……
“夫人，”进入酒楼，找到人的家丁上前拱手行礼，客气而礼貌，“您请吧。”
等的时间不算短，黎蔓颔首起身，见另一个家丁正利落结账，便顺口道：“多谢你家大人款待。”
两个家丁功成身退。
纵使同样开在南德街，酒楼和陈家寿材铺还是相隔着些距离。
她出了酒楼，正巧瞥见那陈家寿材铺前的华贵马车缓缓远离，下意识地想起那双眼睛。
“不知是替何人选的，”黎蔓慢慢地叹了口气，抿着唇道，“希望他……别再难过了。”
……
秋天已过，黎蔓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对自己的身死不太在意，至多厌烦于日后得葬入凌家，又强撑着病体，经由舅舅和舅母的介绍，在秦氏的眼皮子底下给两个侍女脱了奴籍，做主要把苏叶嫁出，还在当日说已经替秋月定了人家。
秦氏得知这些时，差点咬碎了牙——这个平日总是病恹恹的、还算老实的儿媳，执意要给她那两个贴身侍女脱奴籍、定人家，还给那两个丫鬟出嫁妆！
黎蔓出嫁时，在永和帝的暗示中，礼部破格以县主的份例为其备的嫁妆；在太后和皇后带头下，贵妃及京中有头有脸的命妇们都跟着添妆。只要她死了，这笔丰厚的嫁妆就该归入凌家，对方而今却要拿出来那么多给丫鬟办婚事？！
对于打理中馈的秦氏而言，这无疑是从她身上剜下层血肉来！
那日秦氏强撑着气度，微笑着看向自己这个儿媳：“母亲知道你惯常是个心软的，给丫鬟们添些嫁妆也并无不可。但未免……”
“母亲果然最疼蔓儿……”不待她说话，黎蔓柔柔地接过话头，堪堪说了半句就不住地咳嗽起来，看上去弱不禁风到一折就断。
秦氏只得暂时打住，示意小丫鬟去给世子夫人端盏参汤来。
说话的人总算止住咳嗽，“……这两个丫头自小就跟着我，最是贴心得力、忠贞护主的，”望向凌父和秦氏，黎蔓字字恳切，“自燕北之战先父先母故去后，若无她俩，我也撑不到今日……”
“圣上以德治天下，父亲母亲更是宽厚慈爱，世子待我也敬重，府中妯娌和睦……”女子抵住心口，又咳几声，瞧着像是下一瞬就会厥过去，“只恨我福薄……近来精神越发差了……”
“眼下便想着，先替这两个丫头寻着人家，总不该一直被我这病体拖着，”她掩去眼底冷色，再抬起脸，笑道，“再者，三妹喜事将近，我这做嫂嫂的也合该帮忙添些妆。”
三言两语，无论是格外看重定国公府名声的凌父，还是正筹备女儿亲事的秦氏，都被说得正中下怀。见此情形，后者勉强应了。
事情落定，黎蔓在心底松了口气。
……
定国公府嫁女，算是京城近来最热闹的事。
其中定国公府在晌午设下正席酒，自然是要广邀京中亲友。如此喜事，于情于理，身为世子夫人的黎蔓都应现身。凌鹏远厌恶自己这病病歪歪的妻子，却也不得不和她站在一处。
锣鼓齐鸣，噼里啪啦的鞭炮像是要把人的耳朵震聋。饶是敷了胭脂，黎蔓的气色也称不上太好，眼下更被周遭响动吵得有些心悸，抬手轻轻地抚上心口。
凌鹏远瞥了她一眼，低声冷冷道：“三妹大喜的日子，你不要存心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让定国公府丢脸。”
左右自己也快死了，更无需受这些莫名的气，黎蔓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声音不高但毫无客气：“这话合该送给世子才是。”就你这胸无点墨的草包，我都怕你等会儿说吉利话的时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俩自知彼此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这情景落到旁人眼里倒不一定对味。
“那两人是谁？”
严智文和从思拓同时顺着友人的视线望去，后者家中世代簪缨，对文官这边的消息分外灵通，很快报出答案：“应是定国公世子和他的夫人。”
“哦，是他俩啊，”严智文对定国公家不熟，但知道这位世子夫人，“他妻子是镇国公的遗孤……算算日子，他们成亲好像也有三年多了。”
两人疑惑于陆闻砚怎么突然对定国公世子和其发妻生了兴趣，明明接到喜宴请帖的时候还满是“可去可不去”的态度。没等他俩问出心中疑惑，定国公却是主动朝他们这儿走来。
“原是陆大人到了，”凌父主动递话，目光又移向与青年并行的两人，“严小将军和从贤侄也来吃小女的喜酒？”
“凌叔叔。”严智文和从思拓纷纷同他见礼。陆闻砚神思懒怠，心情照旧平平，却也不会刻意在这种日子拂人面子，拱手道，“凌大人。”
凌父话语里满是笑意，飞快地给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赶紧过来跟人打招呼，道：“这是犬子鹏远，生性愚劣，实在让诸位见笑。”
他口口声声说的是“诸位”，眼睛里看的却只是一个。往来宾客对此见怪不怪：谁人不知这刚被点作参知政事的陆闻砚有多么简在帝心，可谓实打实的天子近臣。
算算年纪，凌世子也到了该入朝做官的年纪，定国公分明是想为其铺路。
旁人清楚，陆闻砚和凌父也心知肚明。
青年打量了两下凌鹏远，再度抬眼，涌到嘴边的客套话打了个转儿又咽下去。他微不可查地颔首，只简单说了句“国公说笑罢了”。
比起需要太后多加照拂的凌家，身为后起之秀的青年最近实在炙手可热。凌父不算太恼，只拍拍凌鹏远的肩膀让儿子领着几人入座。给陆闻砚安排的位子离凌家主桌极近，几乎是与四大国公府平起平坐。
无人对此有所异议。
对于让凌父主动到可以称得上殷切的年轻人，黎蔓自然也生出几分好奇。她常年待在府中养病，不怎么出门，对很多文武官员都是听过名号却没见过人，别过脸去问小丫鬟：“你可知那位大人是谁？”
被问的人探着脖颈看了看：“应是陆大人。”
哦，陆大人啊。
黎蔓莫名觉得这位陆大人有些眼熟，却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正要再说两句，却是忍不住掩面咳嗽起来。小丫鬟瞥见她抬手时露出的一节腕子，清瘦得纤细欲折，白得毫无血色，知道无力回天的同时忍不住心生愧疚，忙帮人顺气。
站在旁边的秋月一面帮忙遮掩那巾帕上的血迹，一面忍不住心生怨怼：自家主子这几日本来就睡不好，今儿三更天才睡下。偏生这定国公和他妻子为了什么“阖家喜庆”，非要叫所有人都早早地起来……
尽管秋月已经尽力，秦氏还是眼尖地瞥见了带血的巾帕。妇人先是暗自心惊：黎蔓病重到这般地步，显然是无可救药了。
可下一瞬，意识到此刻是在女儿大喜之日的她又当即不满：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这黎蔓偏要找晦气？可见实在和他们凌家犯冲！
觉着这个儿媳实在咳得厉害，秦氏不由得皱眉，脸上照旧是关怀的神色：“蔓蔓若身子不适，过会儿便回屋里歇着罢，这外头有母亲呢。”
黎蔓断断续续地咳着，低头依言谢过。
这身子也太弱了，陆闻砚收回视线，心说怪不得对方那天说是给她自己看寿材，瞧着确实是时日不多的样子。
纵使对方穿得是一袭天水碧，青年还是觉得对方像朵将折未折的伶仃白花。
他与她不熟，却也听过镇国公家的事情。
那是他们倒数第二次见面。
……
最后一次见面，是他有日下朝去祭拜陆闻墨时，回城时瞥见她在路中被一衣着整洁的僧人拦住。陆闻砚原本还想着，若是她遇着了麻烦，自己可以出手帮上一把。
可僧人好像不是要寻人麻烦，也不知两人交谈了些什么，面庞素白的女子让她身边的侍女去买了餐食，再交到僧人手中。
那秃驴穿得严整，哪里像是吃不起饭的样子……别是被骗了吧？陆闻砚心想，纵使是在大街上，她就不怕对方四处拦人是为着碰瓷吗？兴许也只有她会心软到愿意相信这种骗术。
这黎家女……和她父母兄弟似乎不是很像。
……
最后一次从旁人听到她的消息，是他在书案前查看卷宗，听从思拓说，已经抓住了假死逃亡的陆良白和他儿子，还说这对父子交代：昔日燕北之战，也与端王、冯廷等人有关。
“残害良将？”陆闻砚挑了下眉毛，却是忽而想到了那道身量纤纤的影子。
从思拓原以为友人会接着问陆良白父子交代的经过，谁曾想对方却是出神片刻，复又开口。
“这件事若是真的……叫那世子夫人听去了，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从思拓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明白对方说的是谁，“你说定国公家的那位少夫人？那她是听不到了，”他叹了口气，“听说她自幼体弱，这两年又病得越发厉害……好像是前天夜里去的。”
陆闻砚愕然，手中的卷宗落到地上。
“……知道了，”青年怔楞良久，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声音，“我明日去审陆良白他们。”
再抬眼，入目是窗外的梨树——他搬出陆家时太匆忙，也无心打理什么新住处。因此这宅子里的花花草草，尽是原先的主人留下的。
冬日已过，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树上的枝干抽出绿芽来，嫩生生的，迎着还有些冷的春风努力地舒展着叶子。
他低头，忽而眼底酸涩。
澹月梨花，借梦来、花边廊庑。
可这梨花啊，终究是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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