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走肉童子自茶案下翻出两柄银刃,手腕一抖便已冲他杀来。
叶承楣和为生早防着他们,为生也自袖中落出根毛笔,那毛笔是叶承楣的法器日月鉴天笔,其实是用来指路的,但眼下形似长剑的法器也只有这个,为生没得挑,只能执笔与那两道银刃相交,笔尖甩出的墨点溅了自己一身。
他们已是起了决一死战的念头,谁知那群人却只是略略一顿,由着他们和两具走肉相斗,扭头却继续鼓掌。
还有人将另一把刀递到了那妇人手上——赫然是那老妪。
“你啊,就是胆太小了。”老妪瞧着妇人脸上已经鼓不起半点自刎的狠劲儿,连她的刀也不肯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好的事儿轮到你头上,你竟也接不住。”
“好什么好!真要那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难为叶承楣百忙之中还能百忙之中抽空说教一句,他一个剑修,拿着把扇子装模作样,已是他平日纨绔作派的日积月累,真说要打出什么名堂,那是纯粹的强人所难。
眼下他不仅要对付冲自己来的那个走肉,还要一边掩护拿个指路笔勉力招架的为生。那俩走肉还要死不死的配合默契,踩了个双人剑阵来围他们,叶承楣头上的芠冠已经替他挡了好几次杀招,再来两下这祖传的法器就该寿终正寝了!
“这样下去不成!”叶承楣当机立断,“你带着那妇人走,我来收拾这俩邪祟!”
为生不会说什么“你不走我也不走”,当下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需要叶承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护着,他只在周围扫了一眼,便抢出个空荡冲着那妇人奔去。
走肉扭身便是一枚追魂钉,为生将手中笔一转,在身后化力推出,而后足下不停地抢至那妇人身前。
看着那妇人面前的老妇,为生心念一动,抬手夺下老妪手上的刀,一手扣住老妪的咽喉,冲着那朝她奔来的走肉一声厉喝:
“给我站住!”
那走肉果然足下一顿,不动了。
“承楣!”眼见这挟持有效,为生忙冲叶承楣喊,叶承楣立马会意,引着另一个走肉也往这边冲过来。
场上一时形势剧变,为生挟持着那老妇,两个走肉便站在一旁不敢上前,那要成仙的妇人瘫坐在地上,再没敢说一个字,其他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总算没有接着玩他们那遭瘟的击鼓传花,唯有那个怒面青年还在兀自唱着。
“清风过岗……”这世上像是没什么能阻止他一样,“拜狐狸仙……”
而在他们打得生生死死时,杨心问也沉下了声,自天眼看见了彦页的异动。
“师兄,他拿着剑往北去了。”
“北边并非镇子的出口,也不是长明宗的方向”陈安道心念一动,“他是去见人了。”
“见谁?”
“此事最蹊跷的就是那个魇镇,他是于明仙人设下的三元醮祭眼,却自发地跟圣女一脉的人接触,导致最后三元醮没成,却成了岁虚阵的阵眼。”陈安道深思道,“可按他自己的说辞,连那岁虚阵也并非他意料之中的,那这其中——至少还有两方人马,在于明仙人的眼皮底下浑水摸鱼!”
杨心问眼见着那魇镇轻巧地翻过了几户屋顶,踏风般朝着镇北的小破屋飞身而去。那屋子远看破败无人,可从窗子里却漏出了点点微光。
屋里果然有人。
彦页从架起的窗户跳了进去,杨心问借着他的眼,看见那屋里有一人坐在桌边,单手支颐,借着桌上的烛光看着手边的书。
尚不曾看清那人的脸,杨心问便已是一身冷汗!
那人一袭白衫,外笼青纱,前额的发让一只鸦冠束在脑后,飘带也规规矩矩地被压在发冠下,水葱样的手指落在书页上,让微黄的纸称得更是晶莹剔透,像是听到了动静,方慢慢抬眼,看向了来人。
那俨然是陈安道!
杨心问面色铁青地看向面前的陈安道,两者从模样到发饰没有一丝区别,若非那个陈安道坐姿松散,歪歪斜斜地半趴在桌上,他几乎要对面前这个心生疑窦了。
“师兄。”杨心问的脸色难看至极,“我怕不是还在发梦……”
而那彦页坐在了“陈安道”面前,翘着个二郎腿,一副相熟的模样。
“帮个忙。”彦页没有一句客套,径直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他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两条腿架着,身体前倾,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童家宅子里那两个人是我的。”
“陈安道”合上了书,示意他继续说。
“那两人我要带走。”
“带去哪儿?”“陈安道”问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吃掉?”
“你管我带去哪儿,你只告诉我,你放不放人?”
“陈安道”闻言失笑:“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什么人贩子,我这儿向来是想来的人来,想走的人走,我今日要见旧友,那两人不愿留,走了便是,还来威胁我做什么?”
彦页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打着转,像是满不在乎,又像是一时有千百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
“你养的那两个宠物有这么乖?”
“宠物?”
“那两个走肉!”
“陈安道”恍然:“你说金娃和银丫?那我便不清楚了,他们也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我怕是管不好了。”
彦页“砰”得一拍桌子,一时间凶光毕露:“你耍我?”
“在下不曾戏耍于谁。倒是阁下,背叛旧主,投我门下,眼下却又有了别的主意,要救那两个饵料,这叫我该作何感想?”“陈安道”将台上的油灯点得更亮了些,“是信你一介魇镇生的天生祟物大发慈悲想救那两人,还是怀疑你朝三暮四,又要改投旧主比较合理?”
灯花怦然轻炸,碎出了个剑拔弩张来。彦页的眼里显出重瞳,像是两颗并生的蛇头在互相撕咬挤压。
就在杨心问以为这俩邪魔外道要掐起来时,那假陈安道却忽然毫无阴翳,雨过天晴般笑了笑:
“不过,我这人向来不爱勉强。你若是有了别的主意,那便有吧,我总不能强迫你按我的心愿走。”
彦页微眯着眼,手指摩梭着为生的那把剑,脸上的凶相却倏忽间随着对方的语调变了,叫他整张脸都成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端看对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来决定是要抽剑还是赔笑。
“我随你去一趟,那俩小娃娃虽然调皮,但见了我,应该还是有些规矩的。”假陈安道说着已经起了身,捻灭了那灯,“况且这时辰也该到了,若我那旧友还在此地徘徊,眼下应该已经叫仙众们请到了。”
二人在漆黑的街道上穿行,便连过街的老鼠都不曾惊动。而童宅门前的僵持却已有了松动,金娃那早八百年便已经该腐烂的脑子里转出了别的主意,他不想叫老妪身死,但他似乎更不想让叶承楣和为生就这么逃出生天。
见为生带着人质要退,他僵硬地扭着脖子,硬生生将脖子扭了一整圈,绑在冲天揪上的红绳忽而就飞了出来!
这显然不是一根轻飘飘的绳子甩得出的力道,叶承楣什么也没看清,只是下意识地抽扇挡在为生面前,却听几声碎响,那红绳上竟是绑了几根银针,其中一根刚好避过了扇骨,刺破了扇面,在他手腕上猛地一扎!
叶承楣吃痛,连忙换了手执扇,可破绽已出,断没有当作无事发生的道理。
两只走肉顷刻间成合围之势,而那老妇也是真真不怕死,对着为生的手就是一通不要命地撕挠,就差下嘴去啃,为生一时间没法在制住老妇的同时去防那夹道的利刃。
叶承楣受了伤的手也抬不起来——只听一声闷哼,为生的侧腰生生被扎出了个窟窿!
“为生!”
叶承楣眼见那走肉还要在为生体内拧刀,直接一头往那走肉身上顶,刚顶它了个措手不及,又一脚踹了出去。
那走肉灵巧,也异常的轻,这一脚直把他踹成了个断线的风筝,径直要往墙外飞。
他那配套的妹妹也不太客气,竟是从反方向踢了他一脚,异常粗暴地截停了他。
方才分明还算高下难分,叶承楣他们甚至还略胜一筹。可一旦挂了彩,形势便大不相同,这俩走肉无生无死,脖子断了都只能算轻伤,可他们不过中了两招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为生的伤势不轻,叶承楣刚才中招的那只手也已经抬不起来了,估摸着是针里混了毒,眼下有芠冠镇着,一时半会儿毒不死,可那芠冠怕是全场负伤最重的,随时都能寿终正寝,连带着他们两个扶不起的阿斗也要一起被人七进七出。
“跑!”
眼下拉开的距离根本不够他们跑的,可至少这样听起来能活久一点。
两人一个抓着老妇,一个拎着那瘫软在地的妇人,冲着反方向奔去,眼前却忽然现了一个黑影,骇得他险些没把那妇人给扔出去!
咔嗒。
咔嗒咔嗒。
叶承楣一开始以为那是牙齿相磨的声音。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
但他很快就看清并非如此,那是人的大腿骨与颅骨相撞的声音。
“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
百具?千具?甚至更多?
到底是多少具碎尸方能拼凑出眼前这巨人的,叶承楣数不清,也不愿再数,他被那扑鼻的腐臭味淹没了心智,叫眼前这仿佛残忍的具象化给撕碎了意识。
那巨人的“脚底”还在叹息,只剩半张脸的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被上方不知谁的大腿骨顶的生疼,在发出悠长而痛苦的叹息。
那是移动的尸堆,是死得不干不净的万人冢。
呼啸的山风终于吹灭了一盏灯笼。
“今思那——人身剑鞘,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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