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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巨石落地而碎,白持盈一副心肝登时一颤,怔在原地一瞬,脑海里飞速想着怎么应对现下景况。
这贼女子瞧着还没自己大,实在是不应当啊。况她从前实则不常来洛阳,只年景里探看老爷子老太太二人一二,故而在这洛阳城也只露过几面,如今又六年光阴梭逝,怎生连城中老人都认不出来的,叫这贼女子认了去?
她思绪飞转过,低头看向那还趴在原地的姑娘,见她一副瘦猴模样,只一双眼睛极大极亮,滴溜溜如葡萄般转过两遭,嘿嘿一笑:“是吧!你就是吧!”
白持盈一眯眼,也不再靠近她,直直站起身来冷笑:“你待如何?”
没想着这姑娘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飞起,嘿嘿一擦鼻涕,叉腰道:“那天在医馆门口说要叫洛阳百姓都瞧上病的,也是你!”
她一副衣衫宽大,显然是不合身的尺码,风一吹衣料就呼呼作响,显得像衣服套在了麻杆上,连屁股都没有。衣料虽还算金贵,却一瞧就是穿了许久的,袖口都磨得起了些线头,瞧仔细了还能看见那宽大袖内的一片补丁。
这人一派滑稽,却仍自顾自言说着。
“嘿呦!许久未见你了!如今如何啊?苏大人家后头举家迁走了,也不见你来,倒叫咱们生分了。”她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从中抓出个虱子来,仔细瞧了一眼,才嘿嘿一笑弹走,并未问那日白持盈为何一番破落姿态。
白持盈确信自个儿未见过这人,这人却一副熟稔之样,难不成是舅舅从前结交过的大员之女?可瞧着也不甚像,白持盈愈看她愈是一头雾水。
那贼人叫瞧了半晌,也是不大能应付白持盈探寻的目光,只浑身不自在地摸摸手又摸摸脸,见人久久不答话,才蔫蔫道:“……不走就不走呗……”小贼人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似乎在让自己瞧起来得体些。
“好,我同你去。”在那姑娘将要耷拉着一双极长的手闷闷时,白持盈忽得这样一开口,反倒惊了这人一跳。
“你……你同意了?”那姑娘麻利地站了起来,白持盈才瞧清楚,她的身材比例极不协调,手极长而腿极短,一派滑稽。
那姑娘见白持盈目光探寻,怯怯低下头嘟哝了两句话,白持盈未听清。
月光拉得极长,洛阳城一窝形色皆异的房子挤挨着歇在夜色里,抬头一望就能瞧见一折一折的黑山。时有一两声犬吠惊动树影,更夫在不远处扯着嗓子高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白持盈立在那门头破落的茶馆门口时,先默了一瞬。
夜深了,风还呼呼吹着,吹得劲儿没收住,就“哐当”一声将这茶馆破落的门头吹落下来,惹得旁户的大娘在屋内一声骂。
那贼人姑娘也有些尴尬,她试图扯着嗓子解释,却被白持盈伸手拦住。
“咱们先进去吧,不带我见见你们当家的?”白持盈瞧了辜筠玉一眼,辜筠玉立即会意,“唰”地将那扇子一收,在手里转过一圈儿,备着一有异动便出手。
他在身侧偷偷比了个“三”,白持盈只能继续吃着这人情债。
怎不叫她重生回牙牙学语时,她必要去学个盖世功夫来。
她悄悄伸手轻拧了辜筠玉一把。
那贼人没瞧见这些小动作,她显得有些紧张,将要领着三人入堂内,忽然扭头一问:“你怎知我就不是这当家的了?”
白持盈只淡淡一笑,未得理她。
这茶馆黑漆漆一片,白持盈走在那贼人姑娘后头,险些一个跟头翻过去,被一旁的辜筠玉拉回来,跌进身侧人香风阵阵的怀抱中。
“小心。”辜筠玉只是稳稳扶助她,未再做旁的动作,可兴许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原因,一呼一吸都尽是勾逗折磨人的,白持盈愣愣顿住,竟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倒是辜筠玉放稳当她后,收手侧身站回了一旁,给二人间恰好空出半臂的距离来,一只手虚虚握着他的腕子。
香风渐散,等那贼人姑娘再回过头来瞧几人跟上未时,白持盈才晃过神来,晓得该跟上了。
他们进了茶馆后的一处院子。
这院子里终于有了些光亮,却是莹莹点点的两三小团,白持盈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被圈在透光麻布里的萤火虫。
那院中一背影高挑之人并未回头,蹲在地上不知做着什么营生,听到背后贼人姑娘一声叫喊,才高声不耐道:“你这泼皮的,今儿又哪儿顽去了?这时节才回来?可不怕被狼叼走啃光了屁股肉?”
也是个女子。
贼人姑娘有些尴尬,正准备呛声几句,却见那方还蹲着的人霎时旋身飞地而起,一根长棍就要敲向白辜二人。
辜筠玉撤步拿扇骨一挡将她架在原地,二人乒里乓啷交手数个回合,女子棍子被辜筠玉持在手中一折一挽,最终重重摔在地上,却是哈哈笑了起来。
似是终于笑够了,她瞧了辜筠玉一眼,才惊发出声。
“怎生是个男的!石小四,谁叫你往回带男人了!”
那贼人姑娘一抖,耸着个肩将今儿“诓骗”白持盈三人来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石当家的听罢长长叹过一口气,起身向白辜二人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十分抱歉道:“实在抱歉,小四素日里被我惯坏了,那日医馆门前得见姑娘英姿便与她随口一说,若来日能再一见,也算是了了余生一心愿,却不想……这丫头行为若委琐鬼祟了些,我便再替她给几位赔个不是,她方才那些个什么苏府小姐的,怕也是杜撰,不可得信,想来是为了叫几位来我这破舍的由头,造孽啊你这家伙!”
语罢,她扬起一只海碗来大的手狠狠锤了石小四一掌。
石小四当即不乐意了,她一跺脚,愤愤瞪大了一双眼睛:“大姐姐!我好不容易叫人家过来的,你如今不想着留人,竟说这些话做什么……你、你气死我了!你也瞧见了,不仅这位小姐,那位公子能耐也大得很,有几个能将你打趴下的,若他们留下来,咱不仅不用卖了这老铺子,还能养大几个妹妹,你怎的跟个石头一样……”
语罢,她竟也呜呜咽咽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白持盈揉了揉额角,望着月亮长叹一声。
今儿怎的一个个的都跟窦娥一般样子?
“那也不能骗人!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做哪些腌臜营生,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见她还要上手去打,白持盈连忙按住她的手,眉眼弯弯道:“也不过是小孩子碎嘴几句,我倒瞧着顽皮可爱,姐姐别动手,这非仁人兄姊之道。”
石当家的一愣,对着这花蕊鹅绒般的姑娘实在是提不起凶话来,只得面色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瞧着这地方挺好,宽大又整洁,今儿就算是我入股了,咱们一同试着盘活这茶楼,将‘洛阳第一楼’的名号从那海月小筑拿过来!”
在场人皆是一愣,唯有辜筠玉摇着扇子,轻轻为姑娘拂去了肩头一片落叶。
*
若早知道这破茶馆只剩下一间半卧房,白持盈定是要万万三思了再做决定的。
小盲女与石当家的一同睡去了,只剩下一间还算大的客间,白持盈话已说了出去总不能吞回来,白白扫一窝人的兴,只得看着辜筠玉心情十分好地提着一布袋萤火虫擦擦桌上的灰尘,擦擦窗台的灰尘,再擦擦门壁的灰尘。
她铺好了床铺,将多要来的一床被子楚河汉界般横在中央,才转头看向辜筠玉,怀中抱着那梆硬的枕头。
“我睡里头,你睡外头。”
“好。”辜筠玉掸掸破书架上的灰,和气答道。
“你晚上睡觉不会乱抻胳膊腿的罢?”
“不会。”辜筠玉掸掸破桌子上的灰,和气答道。
“你晚上也应该没打鼾习惯的罢?”
“没有。”辜筠玉将许久没用过的烛台也擦拭干净,和气答道。
“你晚上总不该梦游的罢!”
辜筠玉终于不再是那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鸡毛掸子一扔,恰恰仍在书桌正中央,转过身来走向白持盈。
白持盈抱紧了枕头。
“……没有,都没有,我不乱动不打鼾不磨牙不梦游晚上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绝对不会有任何非分之举,好妹妹,可以放心了吗?”
也觉着自个儿是没话找话的瞎担心,白持盈将枕头转过个儿来,讪讪道了声哦。
她将枕头放回原处,麻利下地踱步到窗前,从随身拿的小包袱里翻出那些被巡城士兵撕开的薄册,躲过辜筠玉无奈含笑的目光。
她也不晓得她自个儿在紧张个什么劲儿,都在破庙里息过夜了,她还忸怩在个这细微处?
不应当。
一边儿自己哄着自己,一边借着月光细细拿线重缝着那薄册,白持盈揉揉眼——光借着点滴月色究竟还是惹得眼睛不甚舒坦。也没旁的法子,大半夜的也没处去寻油灯蜡烛的,手中活计开始了一时又不好放下,白持盈只能歇一会儿缝一会儿,自己查看着自己那记事的簿子有无缺漏。
“吱呀”一声,白持盈抬头,才发现是辜筠玉推门走了出去,风呼啦啦一阵对流吹,门一开一闭,那人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白持盈也未作他想,只当他是觉着闷出去了,仍自顾自缝着那书页,只缝了一会子便觉得腰背酸痛、双眸昏昏,只得起身来缓缓。
却不料出去有两刻钟的辜筠玉反身折了回来,手中捧着个新制的红蜡,烛台正是方才他擦过的那方。
见白持盈呆站在窗边,辜筠玉将那方烛台并红蜡放到桌上,往前一推,才从怀中变戏法似的又取出小坛子酒来。
“天太迟了,这儿木柴又干,没法子煽起炉子来,明儿再说吧,我问那当家的寻了坛子热的百花酿,你先喝了再歇息。”
烛火如同跳动的一尾鱼儿,漾起半边暮冬夜色,留下几瓣疏疏的尾影。
“那蜡烛呢,哪儿寻的?”这红烛一瞧就是难得的好蜡制成,白持盈接过那坛子热烘烘、暖洋洋的百花酿,抿唇抬眸问。
辜筠玉将落了霜的外衣挂在门后,转身时恰对上姑娘一双因睁得溜圆而显得有些呆的美眸。
他细细将门锁严实了,挡去屋外一切风霜,过了半晌才倚身笑答:
“白姑娘何不猜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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