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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一手拿金一手拿，习惯性地先掂了掂斤两，唔！还挺沉。
宝钗坐回了榻上看着黎笑，“林丫头这是来我这采购来了？莺儿，去给林姑娘拿个秤来！”
黎连声说着不必，然后故认真姿态，仔仔细细地来读宝金锁上的刻字，翻了个面，又兀自地嘟囔一次。
宝心痒难耐，忍不住地凑到跟前问黎道：“妹妹在看什么呢？好歹说两句，让我也涨涨见识。”
“喏，那可真是该涨见识了，”黎笑着把两个宝物递到了宝手上，连连催他去看，“从前我只在书里听说过‘天造地设’，今儿却在现实里找着实物了。宝金锁，那可是天定的缘份。”
黎心里头全是期盼：你俩赶紧凑活凑活过吧，莫挨老子念书！
外头风雪腻歪，阴森狂风吹着窗门子啪啪响。薛宝钗端坐在榻上远瞧着黎，仿佛不认得她了似的仔仔细细端详一阵，正把黎瞧着背后发痒呢，她忽然一声笑。
“林丫头这是醋了不成？”
黎吃了好一口的哑然，那边又听到薛姨妈打发人来问要不要吃自家糟好的鸭掌。宝一面拍手叫好，一面红透个脸蛋去拉黎的袖摆，看上去似乎更加地粘腻了。
幸亏临走前还留了个心眼子，雪雁抱着手炉姗姗来迟地救主了，黎借口吹了凉风要回去休养云云赶紧逃离了这等是非地，回来路上懊恼得差点跺脚喟叹。
雪雁不解地问道：“姑娘怎么了？”
黎回答道：“自聪明了一回，谁知道落了个要吃屎的局面，”他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又赶紧吩咐道，“以后但凡宝二爷那边来人都不要理，还有梨香院的，都不要理。”
他们两个爱怎么着怎么着。
“行，”雪雁答应了，然后又问道，“可明个儿东边宁府下了帖子邀贾老太太赏梅花，老太太说是要把姑娘给带去，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告病吧。”
第二天黎就委委屈屈地缩被窝儿里躺着了，贾母听说后亲自来探望了一番，把流水的补养塞进了黎的房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贾宝去赴宴了。
雪雁把人送到门口才回来，她笑道：“老太太和宝二爷都已经出了二门了，姑娘别偷懒了，昨儿不是说书还没背透吗？”
黎自暴自弃地拿被窝掩了面，躲在暖和的床榻上呜呜咽咽地连声哀求：“姐姐，好姐姐，你就让我休一天吧。既已经在被窝钻着了，这寒风刺骨的日子，再叫我起来可是要了命了。”
搏斗了几个来回，雪雁也放弃了，直接把目标从收拾桌子转为收拾床塌，搬了个小凳坐在床前尽职尽责。她自然是知道她家大爷的心的，自打出了那事，大爷便使劲地开始钻研进书本里，拼了命的读书就为了以后的功名路。这还是才不过五岁不到的小人呢。
雪雁叹了一口气，看到黎睡熟了，便轻声细脚地给他捻了捻被子。也罢，让大爷抽空休息半日吧，也好养精蓄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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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很久没有睡得像此般安心了，他自从出了扬州之后便连日间的做噩梦，做的全都是同一个场景——一片火蛇红龙之下，林海夫妇拉着黛在废墟里朝着他笑。
他每每在夜半惊醒，都是一身湿露露的水——根本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因为失眠多梦，原先被养的还算健康的身子都有几分溃败的倾向，身子骨自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亏得身高是改不了的，不然怕是真个人都会缩水似的变幼变小。
他不是没想过放弃，毕竟从一开始他便以为这局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若是立时死了，不过是回归了属于他本来的现实。可是现在他却不敢这么想了，他肩上担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那是以血、以肉、以命换来的。
原来养在闺里娇滴滴的女儿，身上也藏着能撼动天地的魄力与无畏，这叫他钦佩，也不由自主地沉浮于既定的人生轨迹之下。
可如今孑然一生，又有什么能念想的呢？
他忽然明白了书中黛的处境。
朦胧睡梦间，忽然眼前涌起一阵霞蔚，耳边竟然有几声姑娘家嬉戏打闹的声音，有个声音说道：“不是说今日今时有绛珠妹子的生魂来游玩，怎的反引了这浊物过来，污染了这清净女儿之境？”
一个略有威严的声音回她道：“本欲邀了绛珠妹子来，不想竟有个他境的异魂莫名坏了既定的命数。这般好了，绛珠妹子该还的泪有人还，该吃的苦有人吃，妹子只需在人间潇洒挥霍完一生的时光，便可重回神庭仙班之列。”
“哟，欺了天了。”
那声音又说：“欺天者自有天欺，愚命者自有命愚。世俗一凡夫俗子尔尔，也不知他在求些什么，执着些什么。”
黎蓦然惊醒，恍恍惚惚却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眼前昏昏暗暗，似乎一觉把一天都给睡过去了。
今日雪停之后天气晴好，日暮西山时候本也该云蒸霞铺。只是那日日落较平常似乎有些不同，天边的火烧云燃得别样旺盛，似乎要绕着太阳把半帘子天幕给烧成灰似的。
床榻斜对着窗户，黎见雪雁还趴在榻边上安睡，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书桌边上站着。这一眼外望，巧看见了这一幕恍若正燃烧了的盛景，看了一会儿时候却忽然心中一痛，如针扎钉铆，钝钝地往心上最软最嫩的肉上一扎。
疼痛自心脏伊始，往四肢百骸而去，身上的每一寸血脉与骨骼都在叫嚣着粉碎。黎从桌旁站起，双脚却似乎被疼痛给钉在了地上，一个不察，双膝已然摔落至尘埃。
他咬着牙，膝行而前，硬是爬到了床边把自己给躺下。
雪雁总算是听到动静，醒来准备伺候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这样一幕可怖的场面——她家大爷披头散发形容凄惨，以半躺的姿态勉强地占住了半截的床沿子，不过怕是只要稍微一挪动，便会毫不犹豫地从床上坠落下来。
她给惊得差点忘了体统，一句“爷”险些脱口而出，幸好还存留了几分神志。
“姑娘，大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黎紧攥着心口处的布衫，泪如泉涌。
他原以为他是个旁观者，所做所想不过是闹一闹他人的命数，却不想自己早已成了理中客局中人。在他的思想里，似乎早已经接受了林如海夫妇，甚至是黛姐姐命定的死亡，但为何在这天来临的时候，自己却如此心痛如绞，不可抑制？
原来如此，原来这四年亲缘，早已血脉相融，相触相连。
消息传得极快，在那日落霞的第三日便已经到了京都，贾母握着信一面颤抖，一面又快快打发了丫鬟婆子把黎叫到身边。黎这几日早做了准备，他看到贾母房里打发来的仆从的模样便知晓了什么事儿，轻叹了一声，和雪雁一起去了。
贾母垂着泪与黎说道：“儿，你家这是……遭了大难了。”
黎其实想垂几滴眼泪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情绪，不曾想却是神态木木，好像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贾母怜惜地把黎给抱进怀里，安抚着他沉沉睡去，派去了好些丫鬟婆子伺候他上了床，强打起精神又把贾琏给叫过来了。
贾琏慌忙从床上爬起来，王熙凤和平儿一起起来点了灯帮爷们儿更衣，王熙凤稍有微词，半埋怨半怪罪地说道：“老太太那儿是什么急事，非叫人爬出被窝里去听使唤，这大冬天的，走道儿都保不准吃上一嘴雪渣子。”
贾琏倒是听说了些消息，轻叹道：“估计是林姑夫的事儿。”
“听说林家遭了天难了？”
“都没个准信儿呢，”贾琏把腰带理了理，在暗处还摸了把平儿娇嫩细腻的手，被平儿瞪了一眼才罢，“你帮我把衣服收拾些出来，估摸着那边要让我出趟远门。”
黎在贾琏的护送之下又踏上了归家之路，贾琏本想着黎身体不好，想走个平坦道儿，不想黎却是直接拒绝，水路陆路两边倒，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不过七天就从京都到了扬州。
入眼的却是一片断壁残垣，林家一些幸存的下人被大管家林富给安置起来，等黎回来定夺。
黎心里有底，这么紧赶慢赶到时还拼着一口气没倒，一脚刚踏上扬州便去料理家事了。倒是把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贾琏给累的够呛，整个人软趴趴地提不上劲儿，直接累瘫在客栈的香床上起不来了。
林富是死里逃生，见到黎就是见到亲人，直接扑身上号啕大哭起来：“爷啊，大爷啊，老爷、夫人还有大姑娘，他们……”
黎亦是簌簌地落泪，“他们现在何处？”
一番拜祭自不必说，黎把丧葬大事全握在了手里，丧宴也是从简。就在林如海夫妇起灵回姑苏老家的头一天晚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