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从脑门顶上结起，又顺着皮囊顶针的一条线缓缓而落，这凌迟一般的滋味漫长而又痛苦，让人忍不住地瑟缩缄默，却又好像有一股怒气想要放声高喝。
黎从未有过这般感觉。
他是穿来的，且心态摆得极正，除了血缘至亲的林家人，他看剩下的红楼诸人都感觉是便氤氲成人形的书墨，向来没有将他们当成和他平等而存的“人”来看待，以至于养成了一个孤傲的、目下无人的骄矜的生活态度。甚至觉得比之妙，他更适合于“槛外人”这个称呼。
他好像是执笔的人，冷漠而凛然地挥动手腕写下这群书中人的人生，毫不留情、毫不留意。
这就是神。
可是如今，这被他牵线的书中人竟揣摩出了他的几分心思，由平面的书字凝结成鲜活的实体，甚至瞪着双狡狯而睿智的目光，平行而论地与他坐而论道。
黎有一种，暗自做坏事被人逮了个正着的感觉。
但他还想弥补一下，他讪笑地凑近了说道：“姐……”
黛瞪了他一眼，便说道：“你犯不着费心力地来唬我，我瞅着你这副奸贼模样也能猜着几分。”
黎还想说些什么把话题给挪出去，就听到黛继续说道：“是不是贾家的事儿？”
心思骤然一滞，紧接着便是长长的呼气，喘息尚有一线生机。
黎故头疼：“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的眼。”
“这没有什么难猜的，”黛轻声道，“贾府荣宠至今已经五代，当官的子孙没有，败家的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本事。不说那九五至尊的陛下，就是像当家的主母，眼瞧见家里头的奴才干拿钱不干事还四处惹事生非也得生出厌烦之心。“
“确实是贾府的事儿，”黎掂量着说了，“姐姐也知道他家大姑娘封了凤藻宫尚书贤德妃，此次省亲盖别院就是块探路石，就想查清到底他家有多少脏污钱粮呢。”
黛轻叹了口气道：“朝局的事儿原不该娘儿们家论道，但我如今得了机缘，也少不得听上两耳朵，说上几句嘴。”
她消消地顿了一下，又说道，“现在的庙宇不安泰，咱们现在的这位皇上做过俘虏，当过太上皇又重做了皇帝，可见是个安分不了的主。先皇在政十余年，国家行进还算平稳，各官衙该是已经成了定形；如今这位皇上一登基，估摸着是要把之前所有的定论都给推翻干净，来重新做一套属于自己的天下社稷。”
黎点点头，的确是八九不离十，“姐姐说得不错。”
黛继续道：“若要改制，不是劳民就是伤财。先皇的盛世在前头摆着，就算是为了史书工笔的美名，陛下也轻易不敢触碰百姓的根基；但若是财嘛，却还有得选。”
黎的小心脏扑腾扑腾直跳，就怕黛直接联想到贾史王薛，把他全盘做定的算计给连根挖了。不想黛却囿于专业受限，说道：“财这点有两方，一个是商贾，一个是官员。商贾之道我不算精通，说不上什么正道话；但官员却是一定要大换水的，贾家应该就是其中之一，对不对？”
“姐姐真是女中诸葛，”黎适时宜地先拍了一通马屁，把黛姐姐哄的脸上露了些许几分笑颜来了，才继续说道，“有人想对贾家出手，我不过就是其中一枚小小的棋子罢了，起不了多大用处。”
黛姐姐轻拍了一下桌子便训斥起来：“荒谬！你就不该答应这种事儿。那贾府再不好，也是咱们林家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家，况且你还寄住在人家府上这么些时日……”
黎忍不住地反驳：“虽说住了好些日子，但吃喝供应一律都是走得我林家院里的私帐，前些日子二舅母为了花销找上门来，我还给了她一万两银子，这是阖府都知道的事儿，我还走了个条。”
黛听后，哭笑不得：“给长辈送钱，长辈腆着脸还能要？你也还敢让人写收据条儿？”
“那是，我为啥不敢，”说起这个黎还挺得意的，“看着二舅母是要钱不要脸了，我这么一大张银票送上门，不过是让她走个单据，她为什么不肯？”
黛本来还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但是后来想想这二太太都敢和小辈开口要钱了，想来打个条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黎狗腿地绕到黛身后开始给她揉肩了，“姐姐，不碍事的。”
“你是走科举仕途的人，姐姐是真的不希望你沾上阴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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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回贾府前已经把妆容给整好了，大气华贵，和出门前没什么两样。
薛姨妈风声听得还是很紧的，她拉着女儿的手落了座，先问道：“听说宝身边的书童走到半道儿上又火急火燎赶回城里，匆忙忙地从家里又驾了一辆马车回去，这是怎么回事？”
薛宝钗笑着安慰道：“没什么，那马车绳索松了，走半道上赶不动，所以才换了辆新的。”
薛姨妈大惊，拉着女儿从卧榻上站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着圈巡视了几遭问道：“马车坏路上了？这……我儿伤着没有？”
“马车坏了，又不是马惊了，哪儿能伤着呢？”
薛宝钗说话一半真一半假，让人无从分辨，“我就坐在车里，顶多就是浪费了一阵的时间罢了，怎么伤着我？”
薛姨妈一向对女儿极骄傲，况且看到她的确是全手拳脚干净着脸回来的，也就没有再过多细想，她笑道：“半道出了差错，也算是一个天降的机缘了，宝和你……”
“妈！”
薛宝钗忍不住道，“什么天降机缘，宝那性子您还不知道吗？成天见地就往内宅里钻，若这是机缘，那但凡是个姑娘就能天天见了。”
薛宝钗这话说的又急又气，自己一边说还一边红了半圈眼眶，好像是她被人怼了一样，薛姨妈虽然本质是个蠢的，但是自家养大的女儿还是很熟悉性格的，不由地奇怪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半掩的窗子探进一洞幽绿进房，薛宝钗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却是安稳地平静下来了。
“可能是困乏了，”薛宝钗朝着薛姨妈笑了笑，“妈妈先出去看哥哥吧，女儿想自己休息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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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银子那事儿东窗事发之后，王夫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她和薛姨妈是娘胎里定了型一道生出来的蠢，她是丝毫没有把错处网自己身上想，反而一门心思地恨透了这位在眼皮子底下兴风浪的林姑娘。
她断定是因为黎向贾母打了小报告，乱嚼舌根子才害她挨了训斥。
有了这个对比，王夫人看薛宝钗那是一日比一日可爱，原本只是想接婚姻的事儿去套点薛家巨贾的钱财，来补一补娘娘省亲院子建造的空缺。如今这般情况，她倒是真有点满意薛宝钗这个儿媳妇了。
不说别的，听话识趣就是好的。
是以贾宝从外头回来，没等他换衣裳向贾母请安就给直接拉到了自己屋里，王夫人笑问道：“如何，和你宝姐姐玩得怎样？”
贾宝跌足叹道：“太太可别说了，差点要把人给吓死了。”
王夫人脸色一下从晴空万里转成了雷电霹雳，她忙问道：“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贾宝把马车出事的明细原本本地说了，一边说着一边脸色发白，看上去好像他是亲身经历了似的。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王夫人默默地念了两遍经文，这才说道，“真是个天降横祸，好在你们福大命大……那马车都在悬崖边上了，你宝姐姐是怎么下来的？“
贾宝本来要和盘托出的，后来想到薛宝钗硬逼他立的誓，又不肯说了，只是嗯嗯啊啊地说一些不着边的话。王夫人看他支吾不肯说的模样，只当是他伸了援手把宝钗给救下来，想着两人已经有了肌肤亲近，那是更加的欢喜，她道：“好了，你个孽障！让你说话的时候说不得，不让你说话的时候尽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你不必说了，我猜也能猜的出来。”
贾宝吃了个大惊：“太太猜出什么来了？”
王夫人斜了他一眼说道：“你说不出来的好事，难道让我来当你面说出来吗？照我说着，你该多往梨香院，你宝姐姐那边走动走动。她刚回来，你就该去陪着。”
贾宝听后那是万分不解：“我陪着宝姐姐做什么？况且她也不要我来陪，我看着她就心烦；林妹妹不说说今儿身子不好吗，我今日没见到她，我要好好瞧瞧去。”
“什么‘林妹妹’‘林姐姐’的，”王夫人听到林这个字都觉得恶心头晕，“少往那不三不四的人身边瞎跑。”
“太太说什么胡话！”
王夫人也发现自己说了胡话，吃惊地一捂嘴，看了看左右却发现这屋里只有她和宝二人，瞬间便放宽了心道：“胡不胡话的，总归是实话。你宝姐姐福泽深厚，你在她身边还能沾沾好气；林家的那个一身病骨，歪怏怏风一吹就倒，你没事过去干什么呀，看诊把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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